印象中,通過一個家庭在文革浩劫中的悲慘經歷反映那個動蕩年代對于人性的摧殘的片子有好幾部:張藝謀的《活著》、田壯壯的《藍風箏》,還有謝晉導演的這部《芙蓉鎮》。
雖然它們反映的是同一時代的同一問題,且故事中人物的命運大都坎坷多舛,但這部先于其余兩部拍攝的片子卻給人一種不同的感受,即在黑暗、混亂與痛苦中,透出了更多的溫情,似乎處處都散發著人性的真、善、美。
作為一部八十年代的影片,電影中對于色彩的運用自然不可能像現在這樣用到極致,但謝晉導演僅僅用了兩種色彩:紅與黑,便將故事中人物命運的一波三折、那個年代的黑暗、壓抑,以及那個年代里最為珍貴的真情渲染地淋漓盡致。
影片的一開始,芙蓉鎮上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胡玉英的米豆腐店前人頭攢動,眾人之中,“豆腐西施”的一襲淺紅色夾襖十分耀眼。此時的她憑借拿手的米豆腐和丈夫一起把小鋪子經營得熱熱鬧鬧,終于辛勤和汗水換來了屬于兩人自己的新居。一直到這里,整部電影都籠罩在溫馨而甜蜜的如朝陽一般的淺紅色之中:從天上的陽光、云彩,到芙蓉鎮的青石板街、黑瓦白墻,再到人們臉上洋溢著的笑容,似乎都被玉英的美麗感染著。即使有李國香在旁閑言碎語,卻也只會被當作小肚雞腸不必過多計較的言語;即使有王秋赦這樣游手好閑的人在一旁蹭吃蹭喝,卻也樂得只將他當作平常日子里的開心果。
然而隨著李國香這個工作組長的上任,隨著“運動”的開始,故事人物的命運急轉直下,故事的色彩也從淺紅到灰,最后徹底陷入黑暗。胡玉英和丈夫苦心經營所得的錢款被判定成了“走資”“剝削”,自己也成了受清掃的“富農”,在鄉下避避風頭回來之后卻發現丈夫早已被逼而亡。在沒有一絲光亮的黑夜中,近乎絕望的玉英在墓地里瘋狂地呼喊著丈夫的名字……此時的她早已經不是那個眾人包圍之下的美麗少婦了,她必須面對的是隱藏在黑暗中的未知命運。
可顯然這并不是一出絕對的悲劇,而秦書田的出現便是這個故事之所以動人的關鍵所在。他被人叫作是“秦顛子”,正是這股“顛勁”,拯救了胡玉英,也拯救了他自己,以愛情的方式。
影片的第二部分開始,仍舊籠罩在夜幕之下的芙蓉鎮一片黑暗,大街上已經有了兩個掃街的身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這個小鎮無人的清晨,也許只是一句“該起來了”,那些無人可訴的苦楚、那些被誤解冤枉的過往、那些支離破碎的回憶、那些或許曾經擁有過的夢想,都只有他們彼此能懂,即使很少有言語,即使只是簡單的交際,但愛也許就這么偉大,且不會被時代社會所牽絆。而這種愛,是秦書田給予胡玉英的從心底里傳遞的溫暖。起初時,胡玉英還會說:“做什么喜歌堂,敗了彩頭”、“請你來寫字,你為什么偏偏寫反社會的對聯來害我們?”但漸漸的,這溫暖將整部影片從黑色的昏暗氣氛中拉出來,恢復了開始時溫暖的紅色基調,甚至比開篇時洋溢了更多“苦盡甘來”的幸福。
影片中有這樣一段: 秦書田先是掃一下地,然后像模像樣地舞一下掃把,數出“一、二、三”這樣的節奏,那是華爾茲的舞步。又如秦書田去向王秋赦申請結婚,不僅被拒絕,而且領到一幅寫有“兩個狗男女,一對黑夫妻”字樣的白對聯。收到這幅對聯的秦書田不僅沒有覺得羞恥,反而對胡玉英說:“我們應該深刻理解領導的用意。”
秦書田根本不是“顛子”,他是在用他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樂觀去面對陷他于不義的人們、他是在用他如大海般遼闊的心胸去包容他人、理解他人,同時,他也是以這種獨特的方式展示著他發自心底的對命運的不屈服!所以他才會對同樣被批斗的李國香說:“你,也是人!”所以他臨走之前對胡玉英說:“活著,像牲口一樣活著!”這不是茍活,絕不是,這是在那個年代里被迫害和隱藏了的,其實深植在每個中國人內心的不屈的脊梁的力量!至此,這部影片完成了它的升華,它不再只是對于那個時代眾生相的反映,它更是一種對于人性的深究。
而作為對立面,王秋赫和李國香的形象看似最大惡極,其實他們不過也是人而已。就像那場王秋赫到李國香家中的戲,已經偽裝了許久的他們終于也展現了一回自己的真性情。如果在當初他們得到了自己所期盼的愛,他們又怎會變成今天這幅模樣呢?為了自己的家庭把玉英的錢上交的秦滿庚更沒有錯,為了妻子、家庭,那對他來說才是更重要的東西。追根究底,錯根本不在他們,而在那些“上級”“領導”,甚至是“文件”,是“運動”……
懷孕的胡玉英一個人孤獨地繼續著她的掃街生活,可她絕不孤獨,芙蓉鎮上的人們會自覺地走上去幫忙。遠處的天空里,太陽露出了它小小的一角,也許我們才發現,但其實,無論“運動”進行的多么激烈,人們心中的善良和淳樸都不會改變。
黑夜只是暫時的,而紅色的、金色的黎明必將回到來。那些在黑夜里積蓄的勇氣教會我們不再畏懼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