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華師范大學珍稀動植物研究所教授、世界著名大熊貓研究專家胡錦矗。 ( 資料圖片)
1981年,胡錦矗(右一)與世界自然基金會著名動物學家喬治?夏勒(左二)在海拔4000米的臥龍貝母坪考察野生大熊貓。(資料圖片)
滿頭銀絲的胡錦矗,依然懷念少年時穿越密林求學的情景。
那時,他每個月都要從老家四川開江縣出發,徒步翻越莽莽大巴山,到萬縣(今重慶萬州區)念高中。路途雖然艱辛,但他卻“飽覽了風光,鍛煉了身體”。
多年后,他的足跡沿著青藏高原的東緣,遍布岷山、龍門山、邛崍山、相嶺。他的團隊被稱為“胡家軍”,他探索的大熊貓研究法被譽為“胡式方法”。
如今,大熊貓保護已經成為全世界矚目的焦點,基于大熊貓保護衍生的動植物學、生態學研究方興未艾。其間,每逢坎坷爭議的關鍵時刻,偏居川北小城南充的胡錦矗,都會像一位“掌舵人”,牢牢扶住學科發展。
出生于1929年的胡錦矗,現在已經爬不上海拔幾千米的高山,但他的人生,就像他翻越過的群山一樣,跌宕起伏。
風乎舞雩詠而歸
少時胡錦矗家境尚可。他告別了當時農村孩子放牛養豬的命運,背起了書包上學堂。可他生性淘氣,一聽老師講課就犯困,上樹掏鳥窩,下田捉泥鰍,倒精神頭兒十足,逃學、留級是家常便飯。
父親胡文彬認為兒子不學無術,盛怒之下打算讓胡錦矗退學。胡錦矗的堂兄胡錦萬在開江縣城一所學校教書,他勸阻胡文彬:“老輩遷居下山是為了后輩的出路,而讀書就是最好的出路。”
在胡錦萬的建議下,胡錦矗被送到開江縣城讀初中。校長曾孟九是川大畢業的高材生。這位曾校長極為嚴格,每天讓學生出操鍛煉好幾個小時。青春年少的胡錦矗心生不服,處處作對。
一次,正當數九寒冬,胡錦矗偶然發現曾校長居然鉆進刺骨的河里游泳,這讓他大感驚訝,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此后,胡錦矗常常暗中觀察,發現學生鍛煉時,曾孟九也在一起鍛煉;東方未白,學生酣睡時,曾孟九早已在操場把太極打得行云流水,大有聞雞起舞的古風。再后來,曾孟九晨練時,身邊就多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那便是胡錦矗。
胡錦矗成年后才領悟到校長的用意。當年抗日戰爭正膠著鏖戰,曾孟九對國家和民族前途的擔憂,都化作了他的辦學思想:“唯有知識武裝頭腦,運動強健體魄,民族才有希望。”
胡錦矗初中畢業后,徒步一百多公里到萬縣求學。1938年,武漢淪陷以后,很多學校西遷,小小的山城萬縣,成了思想薈萃之地。其時,同為川東北老鄉的晏陽初在重慶創辦中國鄉村建設育才院,開展平民教育運動,胡錦矗在這里第一次“睜開了雙眼”,教育報國的理想由此萌生。
彼時,已是萬縣中學訓導主任的曾孟九對胡錦矗頗為器重,認為他是可雕之才。萬縣城邊,河溝密布。不論酷暑還是寒冬,每到課余,曾孟九常帶著學生們搏風擊水。他告訴胡錦矗,要“勤運動,均勞力,慎寒暖,節飲食”,既是養身之道,亦為做人之理。
“沐浴寒瀑,身披斜暉,耳聞漁歌,口中輕唱:‘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胡錦矗深情地回憶起萬縣求學的經歷,感慨“經師易遇,人師難求”。
1950年,胡錦矗考入四川省立教育學院教育行政系。不久,四川省立教育學院與國立女子師范學院合并為西南師范學院(今西南大學前身),因師范相關專業學生人數太多,學校考慮將來畢業生分配問題,便鼓勵師范專業學生轉系,懵懵懂懂的胡錦矗就報了一個與自己專業相去甚遠的生物系。區別于生物科班的“甲班”,學校專門給這撥轉系生開了個“乙班”。
胡錦矗在生物系學習時又遇到了影響他一生的老師施白南。施白南是我國著名的生物學家,時任西南師范學院生物系主任。為了能讓胡錦矗這一批“零基礎”的師范生跟上節奏,施白南提出親自給“乙班”授課。
施白南授課并非照本宣科。上世紀30年代,愛國實業家、民生公司創辦人盧作孚在重慶北碚成立西部科學院,施白南擔綱動物組領銜專家,走遍了大西南的山山水水。課堂上,施白南用自己在野外考察的案例,給學生解釋專業知識,說“大自然就是最好的課堂”。那些新奇的見聞,常把胡錦矗聽得如癡如醉。
“吃魚,吐骨頭!”就連吃飯,也變成了施白南的課堂,“你們看,青魚的牙齒比較粗大,草魚的牙齒比較細,因為青魚吃螺螄殼,沒有這副‘家伙’,它就‘整’不動。”
直到現在,胡錦矗吃魚還有收藏魚骨頭的習慣。
“貔友”相交寫傳奇
師者引領胡錦矗走上了學術之道,而“朋友”卻讓他在這條路上越走越精深,同時給了他人生的樂趣和精神的寄托。
這位“朋友”就是大熊貓,古稱“貔”,又稱“?”“貊”。
盡管現在大熊貓風靡世界,中國幾千年來的歷史文獻卻對這種神秘動物的記載極少。三國時期陸璣的《毛詩》中記載“?似虎,或曰似熊,名叫執夷,又叫白狐”,說大熊貓又像虎又像熊,通體白色;晉代文學家郭璞在《山海經》注中提到:“邛崍山出貊,似熊而黑白駁,亦食銅鐵”,他的描述最接近現代人所認識的大熊貓,而“食銅鐵”的記錄,讓人懷疑郭璞是否親眼見過大熊貓。
大熊貓棲息于高山叢林之中,離群獨居,與清風相依、明月為伴,被稱為“森林隱士”,世人難睹其真容。它們在地球上生存了數百萬年,人類對它的系統認識僅有幾十年。胡錦矗便是我國系統研究大熊貓的第一人。
要說胡錦矗與這位“朋友”的淵源,還得從他的經歷說起。
1955年,胡錦矗以超過“甲班”的成績,考入北京師范大學動物研究班,系統學習脊椎動物理論。采集、制作標本是學生在北師大學習生物學的基本功,胡錦矗兒時上樹捉鳥的本事派上了用場。當時,動物研究班的十幾個學生在北京城分片采集,胡錦矗負責朝陽門到通縣片區,周末閑暇之余,他常常蹬著“二八大杠”到近郊調查鳥類和采集標本。
1957年,胡錦矗畢業,施白南希望他回到四川給自己當助手。而就在前一年,位于四川南充的四川師范學院本科專業遷往成都,剩下的專科部分組建了南充師范專科學校(今西華師范大學前身)。當時南充師專新增設了生物系,急需教師,胡錦矗就跌跌撞撞地到了南充,拖了一口大箱子,里面多半是他自己制作的動物標本。在西華師大,胡錦矗一干就是50多個年頭。經常有前來拜訪的年輕人感慨:“呀,這么大的專家怎么待在這么個小地方!”胡錦矗總是哈哈大笑:“這里離大熊貓近一點嘞!”
1972年發生的一件大事,把胡錦矗的命運和大熊貓緊緊聯系在了一起。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在去動物園看熊貓時,尼克松夫人試探性地提出想要熊貓。當年4月26日,大熊貓“玲玲”和“興興”抵達華盛頓動物園,一時萬人空巷。后來訪華的各國政要都想要大熊貓,“熊貓外交”顯示出不同尋常的意義。
但中國到底有多少只大熊貓,當時沒有人能給出數據。1973年,國務院召集四川、陜西和甘肅三省大熊貓產區召開座談會,決定弄清野生大熊貓的數量。
胡錦矗當時已是四川省內知名的野生動物專家。1974年,45歲的他受命進入四川臥龍,組建一支30人左右的四川省珍稀動物資源調查隊,組織和領導全國第一次大熊貓野外調查研究。
上哪兒去調查呢?大熊貓獨來獨往,嗅覺靈敏,能發現數公里外的異動,往往人還沒有靠近,它就一溜煙不見了。胡錦矗決定從糞便著手。不同大熊貓的糞便,其竹節長短、粗細、咀嚼程度各不相同,通過比較,可以了解大熊貓的大體年齡、種群數量、活動范圍及規律、成長史、發情期等。胡錦矗發明的這套方法后來被命名為研究野生大熊貓的“胡氏方法”。
歷時4年,行程9萬公里,一份20多萬字的《四川省珍貴動物資源調查報告》出爐,確認野生大熊貓約有2400只。
9萬公里,全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來。一次,胡錦矗在青川縣摩天嶺獨自追蹤熊貓,突遇暴風雪,從早晨到深夜,他連續走了14個小時。就在命懸一線的時候,他舉起步槍朝天射擊,“砰”的一聲,七八里外的同事們循聲趕來,找到一個凍僵的“雪人”。等他從昏迷中醒來,看見所有的人都圍著他哭泣……
當然也有填補空白的發現。在寶興縣鹽井汪家溝,胡錦矗聽老鄉說有一只熊貓死在叢林里,他立即帶上手術工具,找到已高度腐爛的熊貓尸體,剖開一看,肚子里全是蛔蟲。他用鑷子把蛔蟲一條條地揀出來數,一直數到2336條。于是,大熊貓研究史上有了第一個關于蛔蟲病的詳細記錄。
基于胡錦矗科研團隊的調查情況,國務院批準將臥龍自然保護區由原來的2萬公頃擴建為20萬公頃,同時批準建立唐家河等5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大熊貓等多種瀕危野生動物得到拯救。
但愿人間綠常在
如今,在全球大熊貓研究者的心中,“五一棚”已經成為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
在野外調查期間,胡錦矗在四川臥龍的一座小山上搭起帳篷,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大熊貓野外生態觀察站,因為觀察站的帳篷距離水源地有51步臺階,于是取名“五一棚”。三十多年來,以“五一棚”為起點,無數科研人員從這里出發,將他們畢生的精力獻給了大熊貓保護事業。
從1979年開始,胡錦矗帶了31年研究生,當他的學生并不容易,必須上觀察站,睡窩棚。白天跋山涉水采集樣本,晚上就在窩棚里上理論課,或是在爐火旁記錄野生大熊貓的生態習性。
眾所周知,野外工作雖然充滿樂趣,但也伴隨著難以想象的艱辛。1980年,中國與世界自然基金會合作,在臥龍建立“中國保護大熊貓研究中心”,著名動物學家喬治?夏勒帶領著許多外國專家正式進駐“五一棚”。
在夏勒所著的《最后的大熊貓》一書中,收錄了他妻子凱依寫的日記:“我的空氣墊一直在漏氣,所以我整晚都要把它重新吹漲。我們整天整夜都待在睡袋里,我把手套、毛靴、毛褲全套在身上,毛外套里我穿了三層衛生衣和衛生褲、長袖尼龍高領衫,還有羊毛衣。可是我還是冷……”
多年以后,夏勒回憶起當時中國的大熊貓研究人員,依然心酸:“他們打了厚實的羊毛綁腿,用來防水和防寒,腳上卻只穿單薄的球鞋,我在心里記下,要設法替他們爭取到靴子。”
如此艱辛,為什么還要執著地開展大熊貓科研呢?
胡錦矗常說,他一直行走在古地中海的邊緣追蹤大熊貓。他們野外調查的高山上,生長著許多叫高山櫟的帶刺矮小灌木,“這些小樹一棵挨一棵,是古地中海岸邊標志性的植物。兩億多年前,喜馬拉雅山地區還是汪洋大海,大約一百五十萬年以前,喜馬拉雅山升高了3000米,才有現在這樣的地貌。”
現代科學研究證明,距今800萬年前,大熊貓的直系祖先始熊貓還廣泛分布在黃河、長江和珠江流域,滄海桑田,星移斗轉,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同時期的劍齒虎、乳齒象、三趾馬都已滅絕,大熊貓的棲息地也縮小到曾經是古地中海邊緣的崇山峻嶺當中,并分隔成秦嶺、岷山、邛崍山?相嶺?涼山三個種群。
“為了適應環境變化,大熊貓變成了狹食性動物,主要吃竹子,當周邊環境發生細微變化時,它生存的危險就會增加。”在胡錦矗看來,大熊貓對生存條件的要求非常苛刻,就像是自然環境的“監測器”。
1985年?1988年,胡錦矗再次掛帥,開啟了我國第二次熊貓調查,結果讓人們捏了一把汗。1988年,我國野生大熊貓僅存1100余只,與10年前相比,減少達一半以上。
“竹子開花?喂,咪咪躺在媽媽的懷里數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麗,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從這首流行于上個世紀80年代的歌曲《熊貓咪咪》可以看出,食物的匱乏是熊貓數量銳減的首要原因。1974年和1983年,岷山山系和邛崍山系發生了兩次大規模箭竹開花,受災最為嚴重的平武縣,有饑不擇食的大熊貓撲咬牧民的山羊。1983年?1988年間,人們在野外發現餓死大熊貓尸體108具。
按理說,竹子開花本是自然規律,另外,大熊貓棲息地至少會有兩種以上的竹子,不同竹子的花期不同,即使一種開花,熊貓也不至于食物匱乏。胡錦矗的調研結果卻發現,大熊貓棲息地以海拔2500米為界,2500米以下已都是農耕區,2500米以上又僅有一種竹子可以生長,這實際上是把竹子的多樣性破壞了,大熊貓的食物來源越發單一。
如今,國家對于大熊貓的保護越來越重視,陸續推行天然林保護工程、退耕還林工程,大熊貓棲息地保護范圍也成倍擴張,但其中仍有隱憂。
“大熊貓生存的原始森林層次非常豐富,有喬木層、灌木層、地被層,還有真菌,是一套完整的系統。”胡錦矗說,現在許多保護區看上去是一片綠色,但多是林木品種單一的經濟林,“這些樹林里面沒有苔蘚,沒有真菌,也沒有竹子,靜悄悄的,當然也不適宜大熊貓的生存。”
有人說,每個物種都要經歷興起、興盛與衰敗,大熊貓這種古老的動物,正處于衰敗期,終將走向滅亡。胡錦矗卻認為:“如果我們能保護好大熊貓賴以生存的環境,它們將和人類長期共存。保護大熊貓的棲息地,也是在保護該區域的其他動物,保護水源,保護人類的家園。”(本報記者 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