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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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是徐志摩寫于一九二三年十月,于同年十一月在晨報上發表。
作品原文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里,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叢草里,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云中,從云中又回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里,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處響著,近了,近了,又遠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谷里,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著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著。聽一個瞎子,手扶著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響著: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著,天空緊緊的繃著黑云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著的風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它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顛,聽天外的風,追趕著天外的云的急步聲,在無數雪亮的山壑間回響著;
有如在生命的舞臺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答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臺上合奏著;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哪里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鐘一聲,磐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
樂音在大殿里,迂緩的,曼長的回蕩著,無數沖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相反的色彩凈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鐘,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磐,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哪里來的大和諧——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鬢邊,在官感里,在心靈里,在夢里……
在夢里,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里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槃!贊美呀,涅槃!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賞析
前半部分那六個“有如”段奇瑰的想象和描寫,奠定了這篇散文詩成功的基礎。在這里,詩人不僅把聽覺感受轉化成了視象,而且通過詩人的“靈視”,展開了一個廣袤的、沖突的、包羅萬象的世界。作者不像宗教徒那樣,把現世簡單描繪為一片苦海或一切罪惡的淵藪,而是敏銳地抓住對禮懺聲的感覺和想象,通過動與靜、虛與實的有機配合,構筑了一個天、地、人并存的在世世界。禮懺聲既作為對比,又作為尺度,同時也作為救贖的因素,被描繪為初夏可愛陽光中動聽的鷓鴣啼鳴,月夜沙漠里月光溫柔的手指和輕靈的駝鈴,死寂宇宙間“大膽的黃昏星”(唯一的光明)和預言家;它美,睿智,神圣而又莊嚴,因而罪惡向它懺悔,云翳因之洗滌,讓人在它面前感到現實生存的空洞,從而向神性站出自身。
如此動人和富有意味的聲音感知與想象,很容易使人們想到海德格爾闡明的詩性言說:“將天空之景觀與聲響和不同于神的東西之黑暗與沉重寂聚為一體,神以此景觀使我們驚訝不已。在此奇特之景觀中,神宣告他穩步到來的近。”(《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篇散文詩中,神也是這樣到來的。可貴的是,詩人能在高度集中的感知和想象中,通過語言的命名與恰當的技巧安排,迎候它的出場亮相,讓它和人類生存發生緊密的關聯,構造無數沖突的波流、相反的色彩和現世的高低等渾濁的、渴求救贖的現世世界,然后一同將它們帶入凈化靜定的澄明之境。前半部分并排的六個比喻,展開得十分具體、細膩,具有徐志摩語言獨有的濃艷靈動的風格,但空間非常博大、蒼茫,因而形成了獨特的藝術氛圍。后半部分由動而靜,由外入內,最終進入心的澄明和瞬間感悟,發出內心的歡呼。與之相對應,詩人采取了詩的排比復沓抒情與散文展開細節相融合的表現手法,——這是散文詩的特點:自由、舒展、純凈而又豐富,十分適合表現崇高和有神秘意味的經驗與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