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調查的4000多名留守兒童中,有近一半遭遇過意外傷害,留守兒童獲得的家庭支持弱化。這是5月,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組織實施的“全國農村留守兒童狀況調查”中披露的信息。
該調查走訪了湖南、江西、貴州等6個勞務輸出大省(市)的12個縣(市、區(qū)),調查了四至九年級農村留守兒童4533人、非留守兒童2731人,以及部分教師和校長。
調查顯示,留守兒童獲得的社會支持較弱,心理健康問題比較突出。
我國留守兒童的統(tǒng)計口徑、最新數據,目前尚無官方說法,被普遍引用的是全國婦聯在2013年發(fā)布的有關留守兒童報告中的統(tǒng)計數據:全國共有農村留守兒童6102.6萬人。
6月15日,在由北京大學非營利組織法研究中心、安平公共傳播公益基金等機構舉辦的“留守兒童困境如何破解”的研討會上,相關研究者對誰來照顧和如何照顧如此龐大的人群展開討論。
留守兒童出現的背后是鄉(xiāng)村衰敗
從2004年開始,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中國農村留守人口”研究團隊持續(xù)關注勞動力流動與農村留守人口問題。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副院長葉敬忠認為,從社會發(fā)展的角度看,農村留守家庭的產生,其根本在于以城市化、工業(yè)化、市場化和商品化為主導的發(fā)展模式對農村和農民的生存空間產生的巨大擠壓,是以農村家庭幸福為代價來汲取鄉(xiāng)村資源、實現現代化經濟增長的必然結果。
葉敬忠分析,在農民多元的生計方式遭遇現代化和商品化時,留給他們的選擇已經不多了,除了外出務工掙錢,沒有其他選擇。
“我們長期以來遵循的發(fā)展路徑是‘一切發(fā)展以經濟增長為目標’,這一路徑的表現是城市化、工業(yè)化和商業(yè)化。比如,過去鄉(xiāng)村可以通過互惠、鄰里互助完成某些事務,現在基本都已經商業(yè)化。另外,強調城市化和工業(yè)化,當然就需要把更多人從農村抽離出來,加入到現代化進程,比如,很多城市房地產飽和,就鼓勵在外打工者用十幾年甚至畢生的積蓄到城鎮(zhèn)購買住房,因此造成了鄉(xiāng)村的凋敝、衰敗以及迅速的空心化。”葉敬忠說。
從2001年開始實施的“農村中小學布局調整”政策,影響是巨大的,留守兒童小小年紀不得不奔波于學校與村莊之間,或寄宿于學校之中。
學校對鄉(xiāng)村的作用是巨大的:學生的存在帶動了社區(qū)中成人之間的交流;家長之間、家長與老師之間的互動不僅幫助兒童健康成長,也促進了社區(qū)成員之間的整合。而現在的村莊,學校沒有了,學校里的“先生”沒有了,“學生”沒有了。
在葉敬忠看來,目前鄉(xiāng)村留守兒童生活在一個沒有學校、沒有年輕人、沒有活力的村莊里,他們的生活和心理狀況可想而知。
留守兒童心理健康更需要關注
“我最擔心的是6000萬名留守兒童中的205萬名獨居兒童。他們隨時可能發(fā)生不可挽回的悲劇。”公益組織北京歌路營總干事杜爽說。北京歌路營常年在一線對留守兒童和寄宿生進行心理干預服務,杜爽是中國心理學會注冊心理咨詢師,有著18年青少年心理工作經驗。
“留守兒童的心理狀態(tài)普遍非常差。”杜爽說,“這個龐大群體對于心理咨詢的普遍性剛需得不到滿足,簡單說原因就是,政府沒有經驗和好的解決方案,社會體系不足以支撐,學校和教育行政部門有很多苦衷,家庭身不由己。”
不過,在歌路營的實踐中,杜爽也認識到,除了留守兒童的心理問題需要關注,“鄉(xiāng)村教師這個群體,本身就非常需要關懷”。
在工作和生活中,鄉(xiāng)村教師面臨著各式各樣的壓力,“當我們試圖通過他們去影響孩子,把一些心理工作、社會工作的方法教給他們時,往往很不順利,他們會認為自己是無能為力的”。
大部分農村中小學老師沒有接受過專業(yè)的心理訓練,給老師們進行相關培訓時,老師們希望的就是得到一個好方法,在遇到孩子的各種問題時,最好說兩句就管用,但是做學生心理工作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和耐心。
心理輔導工作的專業(yè)性非常高,培訓成本高、時間長。而大多數來自城市的心理工作者和農村孩子的交流又存在很多障礙,“能起到的效果也有限”。
在杜爽的調研中,絕大多數農村沒有心理咨詢老師。即便設有心理咨詢室,門常常也是鎖著的。況且,“老師本身的心理健康狀況也令人擔憂”。
在一次農村調研中,晚上熄燈之前杜爽聽到樓下傳來“啪”的一聲,接著一個二三年級的小女孩哭著跑了上來。原來,她的熱水瓶摔碎了。生活老師的第一反應是去清理現場,之后也沒再過問小女孩。“我對此也表示理解,畢竟一個生活老師管著一百多學生,她首先考慮的是不要讓碎片傷到其他人。”
杜爽來到小女孩的宿舍,發(fā)現她還在哭泣,杜爽詢問她:“是受傷了嗎?”小女孩搖頭。“是擔心晚上沒有熱水用嗎?”小女孩仍舊搖頭。“你在擔心什么呢?”杜爽繼續(xù)問。
終于,小女孩說出了她的擔心,“害怕媽媽回去打我。”杜爽繼續(xù)安慰她,并在之后建議學校致電小女孩母親,不用對她太過苛責。
“農村的老師往往沒有能力和水平去處理學生的心理問題,甚至忽略這些心理問題。”杜爽介紹,在調研中她曾經詢問寄宿制老師,“孩子在心理上有什么需求?”很多老師回答:“沒什么需求。”若有孩子出現心理問題,老師普遍認為,“無非就是想家,哄哄就好了,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農村的老師也是無助的。”杜爽說,在很多農村學校中,老師除了正常的教學工作,還有多少時間步行幾小時前往孩子們的家?按常規(guī)方法培養(yǎng)一個合格的心理咨詢師,成本很高,農村學校往往無力承擔。
照顧留守兒童不能淡化家庭責任
葉敬忠認為,留守兒童最起碼要有老人和父母中的一位看護,這是最基本的條件。社區(qū)和學校等組織可以做一些關心行為,但把這一問題完全交給家庭之外的組織,目前看也不太現實。
基金會中心網培訓中心執(zhí)行主任范艷春認為,一些留守兒童身上發(fā)生的極端案例,最根本的原因是家庭功能喪失,服務留守兒童不能繞開“家庭”這個核心問題。
葉敬忠認為,政府的職責應該是創(chuàng)造條件,讓學校和社區(qū)有能力承擔更多的責任。
從家庭層面看,首先要加強對外出務工人員的宣傳。父母對孩子的關心肯定超過任何人,但是他們未必能夠完全認識到,孩子不只需要父母為其提供必要的經濟條件,更需要父母的溫暖,哪怕是日常的噓寒問暖。有的父母甚至對自己的孩子說,“我出來掙錢不都是為了你嗎?”,“你在家不愁吃不愁穿,還想怎么樣?”
葉敬忠建議,應當鼓勵家庭做好外出后對孩子的安排,比如由老人或親朋照顧。對于外出的父母,務工單位可以允許并鼓勵他們時不時回家,假如能再提供一些支持,會更好。對留守人群來說,最重要的是家庭。
對于地方村干部、學校等,怎么讓他們更多去關心留守兒童,也可能涉及業(yè)績考核和工作方式等管理機制。
“調研過程中,曾有老師說,‘我們也希望能關心這些孩子,但是平時的績效考核都集中在考試成績等方面,這些事情最終只能靠教師的認識和覺悟’。”葉敬忠說。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和研究中心主任佟麗華認為,我國的未成年人保護制度建設近年來取得了不小的進展,在中央政府層面上出臺的一系列政策都較好地實現了“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
“但實踐中,落實得不好。”他舉例說,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民政部公布了《關于依法處理監(jiān)護人侵害未成年人權益行為若干問題的意見》,1月1日起開始實施。其中規(guī)定了對于發(fā)現未成年人受到監(jiān)護侵害的“強制報告制度”,即學校、醫(yī)院、村(居)民委員會、社會工作服務機構等單位及其工作人員,發(fā)現未成年人受到監(jiān)護侵害的,應當及時向公安機關報案或者舉報。其他單位及其工作人員、個人發(fā)現未成年人受到監(jiān)護侵害的,也應當及時向公安機關報案或者舉報。
這個強制報告制度,在基層落實得怎樣?“發(fā)現未成年人得監(jiān)護權被侵害并不困難,困難的是發(fā)現以后誰來報告,報告后誰來處理,基層的村委會、民政、公安等各個部門如何做到有效運轉,無縫銜接,我在基層調研兒童保護情況時,發(fā)現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人來做這些事。”佟麗華認為,在一些留守兒童發(fā)生的極端案例中,一些失職監(jiān)護人的責任同樣不容忽視,“對于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權更多的是一種責任,不是一種可以隨便放棄的權利,沒有能力履行監(jiān)護責任的情況有,但是有監(jiān)護能力不去盡職盡責,依據現有法律制度,是可以追究行政、民事甚至刑事責任的。”(本報北京6月16日電 記者 王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