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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賞析及翻譯

思而思學網(wǎng)

行行重行行

[昭明文選?東漢?五言詩】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作品介紹]

《行行重行行》是產(chǎn)生于漢代的一首文人五言詩,是《古詩十九首》中的第一首,是漢末動蕩歲月中的相思亂離之歌。此詩抒寫了一個女子對遠行在外的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內(nèi)容可分為兩部分:前六句為第一部分,追敘初別,著重描寫路遠相見之難;后十句為第二部分,著重刻畫思婦相思之苦。全詩結構嚴謹,層次分明;運用比興,形象生動;語言樸素自然,通俗易懂,自然地表現(xiàn)出思婦相思的心理特點,具有淳樸清新的民歌風格。

[注釋]

1.

⑴重:又。這句是說行而不止。

⑵生別離:古代流行的成語,猶言“永別離”。生,硬的意思。

⑶相去:相距,相離。

⑷涯:邊際。

⑸阻:指道路上的障礙。長:指道路間的距離很遠。

⑹安:怎么,哪里。知:一作“期”。

⑺胡馬:北方所產(chǎn)的馬。依:依戀的意思。一作“嘶”。

⑻越鳥:南方所產(chǎn)的鳥。

⑼日:一天又一天,漸漸的意思。已:同“以”。遠:久。

⑽緩:寬松。這句意思是說,人因相思而軀體一天天消瘦。

⑾白日:原是隱喻君王的,這里喻指未歸的丈夫。

⑿顧:顧戀、思念。反:同“返”,返回,回家。

⒀老:這里指形體的消瘦,儀容的憔悴。

⒁歲月:指眼前的時間。忽已晚:流轉(zhuǎn)迅速,指年關將近。

⒂棄捐:拋棄,丟開。復:再。道:談說。

⒃加餐飯:當時習用的一種親切的安慰別人的成語。

[譯文]

你走啊走啊老是不停地走,就這樣活生生分開了你我。

從此你我之間相距千萬里,我在天這頭你就在天那頭。

路途那樣艱險又那樣遙遠,要見面可知道是什么時候?

北馬南來仍然依戀著北風,南鳥北飛筑巢還在南枝頭。

彼此分離的時間越長越久,衣服越發(fā)寬大人越發(fā)消瘦。

飄蕩的游云遮住了那太陽,他鄉(xiāng)的游子卻并不想回還。

因想你使我變的憂傷消瘦,又是一年很快地到了年關。

還有許多心里話都不說了,只愿你多保重切莫受饑寒。

賞析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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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一個婦女懷念離家遠行的丈夫。她詠嘆別離的痛苦、相隔的遙遠和見面的艱難,把自己的刻骨的相思和丈夫的一去不復返相對照,但還是自我寬解,只希望遠行的人自己保重。全詩長于抒情,韻味深長,語言樸素自然又精煉生動,風格接近民歌。

本篇可分作兩部分:前六句為第一部分,后十句為第二部分。

第一部分,追敘初別,著重描寫路遠相見之難。開頭兩句“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是全詩的綱,總領下文。

第二部分,著重刻畫思婦相思之苦。胡馬、越鳥二句是說鳥獸還懂得依戀故鄉(xiāng),何況人呢?以鳥獸和人作比,是從好的方面揣度游子的心理。隨著時間的飛馳,游子越走越遠,思婦的相思之情也愈來愈深切。“衣帶日已緩”形象地揭示了思婦的這種心情。她日益消瘦、衰老和“游子不顧反”形成對比。“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是從壞的方面懷疑游子薄幸,不過不愿直說,而是委婉地通過比喻表達心里的想法。最后兩句是強作寬慰,實際上這種心情是很難“棄捐”勿“道”的,心緒不佳,“餐飯”也是很難“加”的。相思之苦本來是一種抽象的心理狀態(tài),可是作者通過胡馬、越鳥、浮云、白日等恰切的比喻,帶緩、人老等細致的描寫,把悲苦的心情刻畫得生動具體,淋漓盡致。

佚名

賞析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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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古詩是與今體詩相對而言的詩體。一般唐代以后的律詩稱今體詩或近體詩,非律詩則稱古詩或古體詩。《古詩十九首》大約是東漢后期作品,大多是文人模仿樂府之作。這里收集的古詩作者已佚。但它的藝術成就是非常突出的,它長于抒情,善于運用比興手法,使詩意含蓄蘊藉。它大體代表了當時古詩的藝術成就。《行行重行行》是《古詩十九首》中的第一首。這首詩是一首思夫詩。抒發(fā)了一個女子對遠行在外的丈夫的深切思念。這是一首在東漢末年動蕩歲月中的相思亂離之歌。盡管在流傳過程中失去了作者的名字,但“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陳繹《詩譜》),讀之使人悲感無端,反復低徊,為女主人公真摯痛苦的愛情呼喚所感動。

此詩首句五字,連疊四個“行”字,僅以一“重”字綰結。“行行”言其遠,“重行行”言其極遠,兼有久遠之意,翻進一層,不僅指空間,也指時間。于是,復沓的聲調(diào),遲緩的節(jié)奏,疲憊的步伐,給人以沉重的壓抑感,痛苦傷感的氛圍,立即籠罩全詩。“與君生別離”,這是思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回憶,更是相思之情再也壓抑不住發(fā)出的直白的呼喊。詩中的“君”,當指女主人公的丈夫,即遠行未歸的游子。

與君一別,音訊茫然:“相去萬余里”。相隔萬里,思婦以君行處為天涯;游子離家萬里,以故鄉(xiāng)與思婦為天涯,所謂“各在天一涯”也。“道路阻且長”承上句而來,“阻”承“天一涯”,指路途坎坷曲折;“長”承“萬余里”,指路途遙遠,關山迢遞。因此,“會面安可知”!當時戰(zhàn)爭頻仍,社會動亂,加上交通不便,生離猶如死別,當然也就相見無期。

然而,別離愈久,會面愈難,相思愈烈。詩人在極度思念中展開了豐富的聯(lián)想,凡物都有眷戀鄉(xiāng)土的本性:“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是當時習用的比喻,借喻眷戀故鄉(xiāng)的意思。飛禽走獸尚且如此,更不用說人了。這兩句用比興手法,突如其來,效果遠比直說更強烈感人。表面上喻遠行君子,說明物尚有情,人豈無思的道理,同時兼暗喻思婦對遠行君子深婉的戀情和熱烈的相思??胡馬在北風中嘶鳴了,越鳥在朝南的枝頭上筑巢了,游子啊,你還不歸來啊!“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自別后,我容顏憔悴,首如飛蓬,自別后,我日漸消瘦,衣帶寬松,游子啊,你還不歸來啊!正是這種心靈上無聲的呼喚,才越過千百年,贏得了后人的曠世同情和深深的惋嘆。

至此,詩中已出現(xiàn)了兩次“相去”。第一次與“萬余里”組合,指兩地相距之遠;第二次與“日已遠”組合,指夫妻別離時間之長。相隔萬里,日復一日,是忘記了當初旦旦誓約,還是為他鄉(xiāng)女子所迷惑?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使明凈的心靈蒙上了一片云翳。“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這使女主人公忽然陷入深深的苦痛和彷惶之中。詩人通過由思念引起的猜測疑慮心理“反言之”,思婦的相思之情才愈顯刻骨,愈顯深婉含蓄,意味不盡。

猜測、懷疑,當然毫無結果;極度相思,只能使形容枯槁。這就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老”,并非實指年齡,而指消瘦的體貌和憂傷的心情,是說心身憔悴,有似衰老而已。“晚”,指行人未歸,歲月已晚,表明春秋忽代謝,相思又一年,暗喻女主人公青春易逝,坐愁紅顏老的遲暮之感。

坐愁相思了無益。與其憔悴自棄,不如努力加餐,保重身體,留得青春容光,以待來日相會。故詩最后說:“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至此,詩人以期待和聊以自慰的口吻,結束了她相思離亂的歌唱。

詩中淳樸清新的民歌風格,內(nèi)在節(jié)奏上重疊反復的形式,同一相思別離用或顯、或寓、或直、或曲、或托物比興的方法層層深入,“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式單純優(yōu)美的語言,正是這首詩具有永恒藝術魅力的所在。而首敘初別之情??次敘路遠會難??再敘相思之苦??末以寬慰期待作結。離合奇正,現(xiàn)轉(zhuǎn)換變化之妙。不迫不露、句意平遠的藝術風格,表現(xiàn)出東方女性熱戀相思的心理特點。

佚名

賞析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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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這首詩從開頭到“越鳥巢南枝”的“枝”,押的是平聲支韻,接下來從“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到結尾就換了仄聲韻。其中“遠、緩、反、晚”四個韻腳都是上聲,而“飯”是去聲。這是因為,古代沒有上聲和去聲的區(qū)別,“飯”也可以讀成fan。我曾說,《古詩十九首》所寫的都是人類感情的“基型”和“共相”。所以你們看這里很妙:“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是一個男子的口吻還是一個女子的口吻?是一個行者的口吻還是一個留者的口吻?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習慣總是喜歡先把它確定下來,所以才有很多人總是想方設法給這十九首詩確定作者。上次我說過,有人認為其中的好幾首都是枚乘寫的。那么枚乘既然是個男子,就可以確定這幾首詩都是有寓托的,都是表示某種國家、忠愛之類的意思。可是現(xiàn)在我們最好先把這些都放下,只看詩的本身,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正是由于我們不知道這首詩所寫的是男子說的話還是女子說的話,是行者說的話還是留者說的話,結果反而給這首詩增加了許多的“潛能”。“潛能”是西方接受美學中的一個詞語,意思是作品中有一種潛存的能力,或者說,它潛藏有很多使讀者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可能性。

另外,從《行行重行行》我們還可以看到《古詩十九首》那種質(zhì)樸的特色。它沒有很多花樣,走了就是走了,不管是送行者說的也好,還是遠行者說的也好,總而言之是兩個人分離了。“行行重行行”,行人走啊走啊,越走越遠。我以前講過,中國的舊詩有古體和近體之分。近體是從南北朝以后才逐漸形成的,規(guī)定有比較嚴格的格律,如“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等。因為中國文字是獨體單音,讀起來缺乏韻律,所以必須寫成平仄間隔的形式,讀起來才好聽。不過,在古詩里沒有這種法則。而且,如果你的內(nèi)容果然很好,你的聲音果然能配合你的感情,那么即使沒有這些法則也一樣能寫出好詩。“行行重行行”,就完全不符合格律詩的法則。首先,這五個字里有四個字是重復的;其次,這五個字全是陽平聲,一點兒也沒有聲音的起伏和間隔。然而我說,正是如此,這五個字讀起來才形成一種往而不返的聲音。??這話真是很難講清楚。那遠行的人往前走再往前走,前邊的道路是無窮無盡的,而后邊留下的那個人和他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這就是往而不返,從這里邊就使你感受到一種把兩個人越拉越遠的力量。

如果說,“行行重行行”寫出了兩個人分離的一個基本的現(xiàn)象,那么“與君生別離”就是寫由這種現(xiàn)象所產(chǎn)生的痛苦了。所謂“生別離”,可以有兩種講法,現(xiàn)在我們先說第一種。人世間的別離有生離也有死別,二者哪一個更令人悲哀呢?大家一定會說:當然是死別,因為生別還有希望再見,而死者是再也不能夠復返了。但現(xiàn)在我要舉《紅樓夢》中的一個例子來做相反的證明。《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死了,賈寶玉糊里糊涂地和薛寶釵結婚了,但他心里老想著黛玉,所以他的病總是不好,神智總是不清楚。于是有一天薛寶釵就痛痛快快地告訴寶玉說:“你不要再想你的林妹妹了,你的林妹妹早就死了!”寶玉當時就昏過去了。大家都責備寶釵不應該故意給寶玉這樣大的打擊,寶釵卻說:“倘若總是不敢對他說明真相,那么他心里就永遠不能安定,病也就永遠不能好。今天我告訴了他,他雖然如此痛苦,可是從此以后他這種思念就斷了,他的心也就安定下來了。”你看,寶釵這個人是很有辦法也很有道理的。后來,寶玉的病果然就好了。所以,死別往往是一慟而絕,而生離則是在你的有生之年永遠要懸念,要悲哀。哪一個更痛苦呢?

“生別離”的“生”還有另外的一種講法,就是“硬生生”??硬生生地被分開了。現(xiàn)在我打開我手中的這本書,這不叫“硬生生”地分開,因為這兩頁本來就不是黏結在一起的,不用費力就把它們分開了。但我把這根粉筆掰開,這就叫“硬生生”地分開,因為它本來緊密地連接為一體,我是用力量硬把它分開的。這對于物體來說當然無所謂,但對于兩個親密無間的人來說,就是很大的痛苦了。那么“與君生別離”的這個“生別離”到底用哪一種講法更好呢?我以為兩種都可以。因為這首詩的特點就是在語言上給讀者提供了多方面理解的可能性,你只須用你的直覺讀下去就行了,也許這兩種感受同時都存在。

接下來“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說的是已經(jīng)走了一段時間之后的事情。你看,這就是十九首之往復纏綿了,他在敘述了離別和離別的痛苦之后,又停下來進行一個反思。這個“涯”字讀yí在這里是押的“支”韻。他說現(xiàn)在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有萬里之遙,我在天的這一頭,而你在天的那一頭,那么今后還有再見面的可能性嗎?他經(jīng)過反思所得出的判斷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道路如此艱險而且遙遠,要想再見面是很難的了。要知道:假如僅僅是道路遙遠,那么只要你有決心走下去,也許還能有一半的希望,然而現(xiàn)在存在了雙重的困難,不但道路如此遙遠,而且充滿了艱難險阻??所謂“阻”,既可能是高山大河的自然界的險阻,也可能是戰(zhàn)亂流離的人世間的險阻。人的能力是多么有限,怎能敵得過這些無窮無盡的險阻呢!說到這里,可以說已經(jīng)不存在什么見面的希望了,就如陳祚明所說的“今若決絕,一言則已矣,不必再思矣”。然而詩人卻不肯放下,他忽然從直接敘事之中跳了出來,用兩個形象的比喻來表現(xiàn)他的無法決絕??“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是“比興”的方法,“胡馬”和“越鳥”兩個形象用得真是很有姿態(tài)。在古詩和漢魏樂府中,經(jīng)常運用這樣的方法:在絕望的悲哀之中突然宕開筆墨,插入兩句從表現(xiàn)上看上文與下文都不甚連貫的比喻。例如《飲馬長城窟行》,在一路敘寫離別相思之苦以后,突然接上去“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兩句,似乎與上下文全不銜接,也未作任何指實的說明。可是,這兩句能夠使讀者產(chǎn)生多方面的聯(lián)想,作多方面的解釋,因此,就使前邊所寫的現(xiàn)實的情事驀然之間都有了一種回旋起舞的空靈之態(tài)。這其實是一種很高明的藝術手法,也是古詩和漢魏樂府的一個特色。而且,在古詩和樂府中,這類比喻多半取材于自然現(xiàn)象。例如,“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都是自然界中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是向來如此、難以改變的事情,用這些形象來做比喻,且不論其喻意何在,只是在直覺上就已經(jīng)給讀者一種仿佛是命里注定一樣的無可奈何之感了。所以,古詩和漢樂府中的這一類比喻,往往既自然質(zhì)樸,又深刻豐美。

對“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兩句,古人有不同的講法。李善的《文選注》引《韓詩外傳》說:“詩云‘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但這“不忘本”又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看:從遠行者的角度來看,當然是從正面寫他的思鄉(xiāng)念舊之情;從留居者的角度來看,則是說胡馬尚且依戀故鄉(xiāng)的北風,越鳥尚且選擇遙望故鄉(xiāng)的南枝,你作為一個游子,怎么能忘記了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的親人呢?這是從反面來作比喻的。第二種說法認為,它來源于《吳越春秋》的“胡馬依北風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這是取同類相求的意思。就是說,“云從龍,風從虎”,所有的東西都有它相依相戀不忍離去之處;而我和你本來也是相親相愛的一對,怎么竟然會分離這么久而不能再結合到一起呢?還有一種說法,是隋樹森引紀昀所說的“此以一南一北申足‘各在天一涯’意,以起下相去之遠”。這種說法是把出處和取意都拋開不論,只從字面上看,胡馬和越鳥一南一北,在直覺上就使讀者產(chǎn)生一種南北睽違的隔絕之感。

有這么多不同意見并不是壞的,它說明,正是由于這兩句的比喻給予讀者十分簡明真切的意象,所以才會產(chǎn)生這么多的聯(lián)想。在這些聯(lián)想中,既有行者對居者的懷念,也有居者對行者的埋怨;既有相愛之人不能相依的哀愁,也有南北睽違永難見面的悲慨。此外,由于前面說到“會面安可知”,似乎已經(jīng)絕望,所以這兩句放在這里還給人一種重新點燃希望的感覺,鳥獸尚且如此,我們有情的人難道還不如鳥獸嗎?而且你們還要注意,這兩句雖然用了《韓詩外傳》和《吳越春秋》的古典,但它同時也是民間流傳的比喻,你不用考證古典也一樣可以明白。對這兩句,如果你想向深處追求,它可以有深的東西供給你,如果你不想向深處追求,也一樣可以得到一種直接的感動。它把古、今、雅、俗這么多聯(lián)想的可能性都混合在一起了,這是它的微妙之處。我以為,《古詩十九首》本來是民間流傳的詩歌,但后來經(jīng)過了文士的改寫和潤色。就像屈原改寫九歌一樣,那并不是有意的造作,而是這些詩的感情很能感動人,當文士吟誦這些民間詩歌時,內(nèi)心中也油然興感??即所謂“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因此產(chǎn)生了共鳴,從而才親自動手來加以修改和潤色。我想,這也正是《古詩十九首》既可以深求也可以淺解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從“行行重行行”到“越鳥巢南枝”是一個段落,前邊都是平聲韻,接下來從“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就換了仄聲韻。從內(nèi)容上來說,經(jīng)過“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么一個想像的飛揚回蕩之后,現(xiàn)在他又回到了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之中,因此就產(chǎn)生了更深的悲慨。詞人馮正中有一句詞說“天教心愿與身違”,事實與你的盼望往往是不相符合的。日子正在一天一天地過去,盡管你不放棄希望,盡管你打算等到海枯石爛的那一天,可是人生有限,你能夠等得到那一天嗎?在這里,“相去日已遠”和前邊的“相去萬余里”似乎是一個重復,但實際上并不是簡單重復。因為“萬余里”雖然很遠,但畢竟還是一個有限的數(shù)字,而且它所代表的只是空間,并沒有時間的含義,而“日已遠”三個字則進一步用時間去乘空間,所得數(shù)字就更是

無窮無盡了。而且更妙的是,這“日已遠”三個字又帶出了下一句的“日已緩”,從而使人感到:離人的相思與憔悴也是一樣無窮無盡的。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也許就是從此句變化出來的。但柳永的那兩句卻未免帶有一些著力刻畫的痕跡。而且那個“悔”字還隱隱含有一些計較之念,不像“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在外表上所寫的只是衣帶日緩的一件事實,內(nèi)中卻含有一種盡管消瘦也毫無反省、毫無回顧的意念。傾吐如此深刻堅毅的感情,卻出以如此溫柔平易的表現(xiàn),這就更加令人感動。

如果說前邊的“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兩句之中含有一種希望的想像,是向上飛的;那么接下來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兩句之中就含有一種失望的想像,是向下沉的了。我以為,這兩句是這首詩中最令人傷心的地方。因為,前邊所寫的離別只是時間與空間的隔絕,兩個相愛的人在情意上并沒有阻隔,所以雖然離別,卻也還有著一份聊以自慰的力量,而現(xiàn)在連這種自慰的力量也蒙上了一層陰影。他說,天上太陽的光芒那么強烈,但也有被浮云遮住的時候;那么,美好親密的感情就沒有被蒙蔽的時候嗎?而且那遠行的游子不是果然就不回來了嗎?這個“游子不顧反”的“顧”字,有的版本作“愿”,但我以為應該是“顧”。因為,“不顧反”和“不愿反”的意思是不同的。例如漢樂府《東門行》,“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說的是一個貧苦人家,丈夫不得已而出外謀生,但他惦記著家中的妻子兒女,剛出東門又走了回來,可是回來看一看,家中實在無法生活,最后還是得走。所以這是“不顧”??不是不愿回來,而是不能回來,暫時顧不上回來。當然,這里的“游子不顧反”其實很可能就是因不愿反所以才不回來。但思念的這一方不埋怨他“不愿反”,卻替他著想,說他是“不顧反”,這就是《古詩十九首》在感情上的溫柔敦厚之處了。

那么“浮云蔽白日”所比喻的是什么呢?有的人把這首詩看作思婦之辭,比如張玉谷《古詩十九首賞析》就說,“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顧反,點出負心”。那么,“白日”就指的是游子;“浮云”則指的是游子在外邊所遇到的誘惑。《西廂記》里的崔鶯鶯送張生時說,“若見了那異鄉(xiāng)花草,再休像此處棲遲”,就是這個意思。可是,我在講詞選的時候曾提到過西方的符號學,符號學理論認為,當一個符號在它的傳統(tǒng)文化中使用了很久的時候,它就形成了一個code??語碼,使你一看到它就會產(chǎn)生某些固定的聯(lián)想。“浮云蔽白日”就是這樣一個語碼。從《易經(jīng)》開始,“日”這個符號就是國君的象征。所以饒學斌的《月午樓古詩十九首詳解》說:“夫日者,君象也,浮云蔽日所謂公正之不容也,邪曲之害正也,讒毀之蔽明也。”這是以“白日”比喻國君;以“浮云”比喻讒間的小人。可是還有一種說法認為“白日”是比喻被放逐的賢臣,如李善《文選注》引陸賈《新語》說:“邪臣之蔽賢,猶浮云之彰日月。”然而實際上,游子、國君、逐臣三者本來是可以相通的。因為在中國的倫理關系中,君臣關系與夫妻關系很為相似。如果那個行者是游子,則可能是說他在外另有遇合,不再想念家中的思婦了;如果那個行者是逐臣,則可能是說國君聽信讒言放逐了他,使得他再也不能回到朝廷中了。杜甫的詩說:“每依北斗望京華”,又說“此生哪老蜀,不死會歸秦”,那種對朝廷和君主的思念,實在并不亞于思婦對遠行游子的思念。

上次我引過鐘嶸《詩品》的話,說十九首是“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所謂“驚心動魄”,不一定非得是豪言壯語或者光怪陸離。這首詩中接下來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兩句,就真正是驚心動魄的??縱使你不甘心放棄,縱使你決心等到底,可是你有多少時間用來等待呢?時間在不停地消失,一年很快就到了歲暮,而人生很快也就到了遲暮。一旦無常到來,一切都歸于寂滅,所有相思期待的苦心都將落空,這是多么令人恐懼而又不甘心的一件事!事實上,這又是人世間絕對不可避免的一件事。“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這是多么平常而且樸實的語言,然而卻帶有如此強烈的震動人心的力量!但這首詩還沒有就此打住,接下來的結尾兩句“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令人看了更是傷心。這兩句也有多種可能的解釋,我們先看“棄捐”這個詞。漢樂府有一首《怨歌行》說:“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常恐秋節(jié)至,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這首詩相傳是班婕妤所作。漢成帝寵愛趙飛燕,不再喜歡班婕妤,于是班婕妤主動要求到長信宮去侍奉太后,并寫了這首詩。詩中說,當初我們倆的情意像白團扇這么圓滿,這么純潔,然而我經(jīng)常恐懼的是:到了秋天,天氣涼了,你就把扇子扔到盒子里不再使用了。“棄捐”,就是被拋棄的意思。顯然,這是棄婦之辭。所以“棄捐勿復道”的意思是說:你拋棄了我,使我如此傷心,從此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可是,如果我們不從棄婦的角度來看,則還有另外一個可能的解釋,即“棄捐”的本身就是“勿復道”。意思是:我們把這種不愉快的話題扔到一邊,再也不要提它了。這樣解釋也是可以的。但為什么要“棄捐勿復道”呢?因為,說了不但沒有任何用處,反而會增加自己的悲傷,而且,對于那種無可挽回的事,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一切嘮叨和埋怨都是多余的。這里,也是表現(xiàn)了古詩感情之溫柔敦厚的地方。

“努力加餐飯”也有兩種可能的解釋,一種是自勸,一種是勸人。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結尾的幾句是“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因此張玉谷《古詩十九首賞析》就說:“以不恨己之棄捐,惟愿彼之強飯收住,何等忠厚。”這顯然是解釋為勸對方加餐的意思,這樣解釋也未始不可。而姜任惰《古詩十九首釋》則說:“惟努力加餐保此身以待君子”,又引譚友夏的話說:“人知以此勸人此并以之自勸。”另外張庚《古詩十九首解》也說:“且努力加餐,庶幾留得顏色以冀他日會面也,其孤忠拳拳如此。”我比較同意自勸的說法,因為這樣可以較自然地承接上面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兩句??如果你在人之老和歲月之晚的雙重恐懼之下還不肯放棄重逢的希望,那么惟一的一線指望就是努力保重自己的身體,盡量使自己多活一些歲月以延長等待的時間了。然而對于一個相思憔悴的人來說,要想加餐何嘗容易!因此,就需要“努力”。所以這平平常常的“努力”兩個字之中,充滿了對絕望的不甘心和在絕望中強自掙扎支撐的苦心。如果把這一句解釋為勸人,只是表現(xiàn)了一種忠厚之心;而把這一句解釋為自勸,則用情更苦,立志更堅。要知道,一個人為了堅持某種希望而在無限的苦難之中強自支持,甚至想要用人力的加餐去戰(zhàn)勝天命的無常,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種男女之間的相思之情,而是一種極高貴極堅貞的德操了。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有可能遇到悲哀和挫傷,如果你絲毫不作掙扎努力便自己倒下去,雖然你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你的態(tài)度并不引起人們尊敬;但如果你在最大限度地盡了人力與命運爭斗之后,即使你倒下去,也給人類做出了一個榜樣。何況,萬一真的由于你的努力而實現(xiàn)了那個本來好像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愿望,豈不更是一件意外的喜事!“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就隱然流露出這么一種可貴的德操。我以為,對于具有這種德操的人,無論是逐臣還是棄婦,是居者還是行者,抑或是任何一個經(jīng)歷過這樣的離別卻仍然一心抱著重逢的希望不肯放棄的人,這首詩所寫的情意都有它永恒的真實性。上一次我講過,《古詩十九首》寫出了人類感情的“基型”與“共相”,《行行重行行》這首詩就可以作為第一個典型的例子。

另外,在賞析這首詩的過程中,大家一定已經(jīng)體會到,這首詩在語意和語法上具有含混模棱的特點。比如“胡馬”兩句、“浮云”兩句、“棄捐”兩句等,都可以有多種不同的解釋。但這并不是這首詩的壞處,反而正是它的好處。因為這種含混模棱的現(xiàn)象,造成了這首詩對讀者多種感受與解說的高度適應性,因此具有更多的西方理論所說的那種“潛能”,從而能引起更多的豐富聯(lián)想。對這樣的詩,我們一方面要掌握它情感的基型,另一方面則要從多種不同的看法與感受來加以探討和解說。

佚名

賞析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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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古詩十九首》,漢代無名氏作,非一時一人所為,多出于東漢末年。《古詩十九首》之稱最早見于梁?蕭統(tǒng)《文選》。所謂“古詩”,是晉南北朝時對古代詩歌的統(tǒng)稱。蕭統(tǒng)編《文選》,把已失去主名的十九首五言詩編在一起,題標作“古詩十九首”,從此,《古詩十九首》成了專門名詞。

《古詩十九首》的內(nèi)容主要是反映當時下層知識分子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概括說大致可分為兩類:

1、寫游子思婦的離別相思之苦,充滿了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和男女相愛之情,感情是健康的;

2、寫求官不遂,仕途失意的苦悶和悲哀,此為傷時失意之作。雖曲折地反映出東漢末年的黑暗現(xiàn)實,有一定的認識意義和社會現(xiàn)實性,但也表現(xiàn)出消極、頹廢的情緒,這是須加批判的。

《古詩十九首》的主要藝術特色是長于抒情。它風格清新淡遠,語言淺近自然,沒有刻意雕飾的痕跡,能表達出十分曲折復雜的思想感情,保持了漢樂府民歌的樸素自然、平易流暢的特點。

《古詩十九首》是我國文學史上早期文人五言詩的典范,為五言新詩體的發(fā)展起了奠基作用。

《行行重行行》是《十九首》中的一篇,這里是用詩的開首句作的標題。該詩是帶有濃厚的情歌意味的思婦之詞。她思念離家遠行、阻隔異鄉(xiāng)的“游子”,那相思相戀之情,是極為熱烈深沉的,當是漢代流傳的民間歌謠。詩中的“游子”,可能是受到軍役或徭役的催迫的役夫。所以這首思婦的歌詠,反映的是漢代的苦役造成的,普通民家夫妻之間的生離死別的哀痛,流露出對苦役的怨恨和憤慨。

詩的前六句是寫離別之痛。“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這四句寫思婦傾訴苦役造成的親人間生離死別之痛。“行行”當中加了一個“重”字,是說行之不止,一直不停地走動。這句話很平常,(走啊,走啊,還是走啊,走啊)這句是思婦懸想服役的親人,被迫遠去,在遙遠漫長的路上,日復一日,走了又走,無休無止,不由自主。“行行重行行”這五個字都是平聲,讀來沒一點起伏變化,這種聲音本身就表現(xiàn)著一去不復返的內(nèi)涵。開頭這一句是用平緩的、悲哀的、沒有休止行走的聲音,表述了親人離別的痛怵的感情,而這種離別,又是“生離別”。是“活生生的別離”,是“無可奈何的別離”,這顯示了離別是被迫的,是活生生的一家人,不得不忍痛訣別的。這兩句是寫思婦對他們別離的一種感受。后兩句“相去萬里遠,各在天一涯”,(兩人之間相隔有萬里之遠,兩人各在天之一方)是對生別離這種感情的延伸。“去”,指他們中間的距離,指他們中間相隔有萬里之余,如同你在天的這一方,我在天的那一方,相隔遙遠,不得相見。苦役是無情的冷酷的,但親人之間的情意卻是熱情的、赤誠的。接著寫離別造成的親人之間相去萬里,天各一方的遙遠的分離,這更增加了思念的殷切。“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路途艱險而且遙遠,夫妻會面、團聚的日子怎么能預料得到呢?)“阻”,阻隔。這種阻隔既有自然界的高山大河,又有社會間的人世的各種因素。連接前句可知,相距遙遠,道路阻隔,行役無期,這都給親人的相會設置了障礙,添加了不可克服的困難。“會面安可知”,很悲哀,無可奈何的表現(xiàn)。很明顯,這說明詩中離人生活不得自由,命運不能自主。這深深的憂思正是對強加于人的脅迫勢力的怨恨的表現(xiàn)。以上是寫離別之痛。

下面六句是寫相思之情。“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胡馬南來后仍依戀于北風,越鳥北飛后仍筑巢于南向的樹枝。)這是并排的、對偶的比喻句。寫思婦設想“游子(丈夫)”戀鄉(xiāng)、望鄉(xiāng)的一種情感。這種情感的抒發(fā)不是直接說出來的,而是化用古代的歌謠。這是托物寓意,把動物戀土的本能運用到人的戀鄉(xiāng)的情感中來。這兩句是寫鳥獸的戀土、戀鄉(xiāng),用它來比喻游子的戀土、戀鄉(xiāng)。意思是說,鳥獸都如此,何況是游子呢?那游子會更留戀、更懷念故鄉(xiāng),更懷念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妻子。這兩句是設想游子的望鄉(xiāng)情切,而這一強烈的希望,恰恰更深一層地傾訴思婦的相思之情。這里有思婦對游子無限體貼無限寬慰的深情。這兩句成了抒發(fā)感情的紐帶,它把前六句感情積蓄的抒發(fā)和下面思婦的相思之情銜接了起來。“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這是寫思婦相思之苦。前面寫夫妻阻隔的距離,已用了“相去萬里遠”,這里又用“相去日已遠”,表面看似有重復意,實際這重復字面的背后隱藏著抒情主人公情感遞進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前面說的“相去萬里遠”確實很遙遠,但無論如何它還是一個有限的空間距離,而且是凝固的距離。這里寫的“相去日已遠”也是寫遙遠,但這路途遙遠是不固定的、流動的,是一天比一天更遠了,實際相思感情的抒發(fā)又深進了一層。寫她思念親人那種相思之情更加深沉、更加悲傷。而這“深沉”“悲傷”僅僅用了生活中最平常的一件事寫了出來,“衣帶日已緩”,形容由于思念親人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所以衣帶一天天覺得更加松寬了。這生活中出現(xiàn)的“非常”、“變異”的細節(jié),恰恰收到了深刻的蓄情含義的效果,增加了詩的生活氣息和詩的感染力。接下來還是用隱喻的詩句“浮云蔽白日”,說明“游子不顧反”的原因。字面意講,天空中游動的浮云遮蔽了明亮的太陽,它雖比況用的是實物,但我們不能拘泥地理解它的含義。“浮云”比況的是促人離家、迫人遠行的苦役,它造成了親人的離散,構成離人的阻遮;它使離散的人不能相見,使相思的人不得團圓。顯然,“浮云”是邪惡、強暴勢力的隱喻。“白日”當是對“游子”的比況。總之,這句所揭示的“游子”遠役的原因,不是由真切的語言做出的直接的表述。它是借助比喻所作的間接的表現(xiàn)。

最后四句寫刻苦相思所引起的人生悲嘆。“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只為想念你,使我變得老多了。一年倏忽又已將盡,自己年華已大,究竟等到幾時呢!)這是憂傷的慨嘆。在悲哀、憂傷的思念中更容易顯得衰老。“老”,不指年齡老大,而是由于憂傷憔悴,在心頭罩上的老暮凄怨的思緒。未老先衰。時光匆匆而過,在這無情的時光流逝里面,思婦更加思念親人。“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棄捐”同意,都是“丟下”的意思。(丟下這些情思不要再說了吧)“努力加餐飯”有兩種解釋:一指思婦自己要保重身體,希望之中總有一天能和親人團聚;另一說祝愿游子自家保重。這比較恰當。這是思婦在痛不可忍又無可奈何的境遇里,在兩地懸思中,對遠役不歸的親人的囑念和慰勉。其中流露出但愿人健在,地久天長,預期在遙遠的將來,終有相見的希望。詩之結尾,留下了綿綿不盡的情意。

本詩熔敘事、抒情于一體。如開頭一句“行行重行行”既敘述了游子不停地走,在漫長的歲月中不知要飄泊到哪里去的情況,又表述了親人離別的痛怵之情,敘事與抒情完美結合,天衣無縫。“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前句寫相思感情的抒發(fā)更加深沉、更加悲傷,卻用后一句“衣帶日已緩”的平常生活事實,倒出了她內(nèi)心的苦痛。敘事中有抒情,抒情中又夾敘事實,結合的十分巧妙。“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更是將天北地南,互不相干的胡馬與越鳥連在一起,并與詩人的心意契合,成為肝膽相照的意象,從而帶上了只有人類才具備的無限鄉(xiāng)思和懷舊之情。由于詩人帶上了特定的感情,把這兩個鏡頭一組接,便產(chǎn)生了新的意義,使人能想象出遠游之人對故土之親的相思。

在修辭技巧方面有明顯的民歌特點。它善于從前代歌謠中選擇精當?shù)脑娋洌瑥牧晳T的比喻中選擇成功的喻例,并采用巧妙的新的語言形式,使它們成為新的詩篇中表意抒情的藝術手段。如“與君生別離”,表示生離死別的哀痛,前人認為是《楚辭.九歌.少司命》中的“悲莫悲兮生別離”詩意的剪裁和凝縮,只取“生別離”一語,就隱括了原句中極端悲傷的寓意。再如“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舊注認為這是古詩句“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的變換使用,用來表現(xiàn)對故鄉(xiāng)故土的依戀之情。這樣的比喻,在漢代巳經(jīng)是習用的修辭方式,如《吳越春秋》中的“胡馬依北風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都是用以表示深切的鄉(xiāng)思之情。還有“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舊注認為是古詩句“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脫化而出的。這些都說明,詩歌的創(chuàng)作,除了從現(xiàn)實生活中提煉素材,取得認識和感受,組織相應的語言形式作藝術的表現(xiàn)之外,同時也允許從傳統(tǒng)的既成的詩作里,汲取抒情表意的語文資料,加以修飾和改易,作創(chuàng)新使用。這樣的修辭和藝術表現(xiàn)的技巧,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欣賞,都有啟發(fā)意義和借鑒意義。另外“浮云蔽白日”,舊注多拘泥于古注,把“浮云”解釋為奸佞、讒邪或另有新歡等,而把“白日”說成是賢者、良臣或忠良之士。其實這是喻例,而不是特指生活里固定的人和事,對這些比喻的理解,應從整篇作品所反映的生活中來分辨認識它的含義,截斷它所隱喻的現(xiàn)實生活。

繼承和發(fā)展了民歌的回環(huán)復沓的手法,極寫思婦的離情別緒。在十六句詩中,形象感人地寫了女主人公那種多側(cè)面、多層次的相思之情,如寫了活人作死別的痛苦,各在天一涯的思念,想象中游子的思鄉(xiāng)情感,還寫了游子被阻得而不顧反,最后寫了思婦寧愿隱藏起自己的痛苦,祝愿游子在外保重身體。在這樣一首短詩里,如此多側(cè)面的抒發(fā)了思婦的相思情感,給人以強大的藝術魅力,不能不說這是很有功力的。這樣的藝術結構、藝術感染力,在很大程度上是運用了那種回環(huán)復沓的寫法。

詩的作者,為了使抒情詩有深沉、細致、委婉感人的效果,往往采用意義相近的詞語或語句,反復選用,迭相出現(xiàn)。如“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等,都是取意相近,加深表現(xiàn)熱切的思念之情的詞句。

語言樸實無華,如同脫口而出,沒有任何人為的雕琢,明白清顯中情感非常內(nèi)含。“深衷淺貌,短語情長”,“思遠而有余意,言有盡而意無窮也”。

佚名

賞析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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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詩中引用《詩經(jīng)》、《楚辭》,可見作者是文人。“生別離”和“阻且長”是用成辭;前者暗示“悲莫悲兮”的意思,后者暗示“從之”不得的意思。借著引用的成辭的上下文,補充未申明的含意;讀者若能知道所引用的全句以至全篇,便可從聯(lián)想領會得這種含意。這樣,詩句就增厚了力量。這所謂詞短意長;以技巧而論,是很經(jīng)濟的。典故的效用便在此。“思君令人老”脫胎于“維憂用老”,而稍加變化;知道《詩經(jīng)》的句子的讀者,就知道本詩這一句是暗示著相思的煩憂了。“冉冉孤生竹”一首里,也有這一語,歌謠的句子原可套用,《十九首》還不脫歌謠的風格,無怪其然。“相去”兩句也是套用古樂府歌的句子,只換了幾個詞。“日已”就是“去者日以疏”一首里的“日以”,和“日趨”都是“一天比一天”的意思;“離家”變?yōu)椤跋嗳ァ保且驗樵娭兄魅松矸莶煌挛脑僬摗?/p>

“代馬”、“飛鳥”兩句,大概是漢代流行的歌謠;《韓詩外傳》和《鹽鐵論》都引到這兩個比喻,可見。到了《吳越春秋》,才改為散文,下句的題材并略略變化。這種題材的變化,一面是環(huán)境的影響,一面是文體的影響。越地濱海,所以變了下句;但越地不以馬著,所以不變上句。東漢文體,受辭賦的影響,不但趨向駢偶,并且趨向工切。“海日”對“北風”,自然比“故巢”工切得多。本詩引用這一套比喻,因為韻的關系,又變用“南枝”對“北風”,卻更見工切了。至于“代馬”變?yōu)椤昂R”,也許只是作詩人的趣味;歌謠原是常常修改的。但“胡馬”兩句的意旨,卻還不外乎“不忘本”、“哀其生”、“同類相親”三項。這些得等弄清詩中主人的身份再來說明。

“浮云蔽白日”也是個套句。照李善注所引證,說是“以喻邪佞之毀忠良”,大致是不錯的。有些人因此以為本詩是逐臣之辭;詩中主人是在遠的逐臣,“游子”便是逐臣自指。這樣,全詩就都是思念君王的話了。全詩原是男女相思的口氣;但他們可以相信,男女是比君臣的。男女比君臣,從屈原的《離騷》創(chuàng)始,后人這個信念,顯然是以《離騷》為依據(jù)。不過屈原大概是神仙家。他以“求女”比思君,恐怕有他信仰的因緣;他所求的是神女,不是凡人。五言古詩從樂府演化而出,樂府里可并沒有這種思想。樂府里的羈旅之作,大概只說思鄉(xiāng),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明月何皎皎”兩首,可以說是典型。這些都是實際的。“涉江采芙蓉”一首,雖受了《楚辭》的影響,但也還是實際的思念“同心”人,和《離騷》不一樣。在樂府里,像本詩這種的口氣,大概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本詩主概是個“思婦”,如張玉谷《古詩賞析》所說;“游子”與次首“蕩子行不歸”的蕩子同意。所謂詩中主人,可并不一定是作詩人;作詩人是盡可以虛擬各種人的口氣,代他們立言的。

但是“浮云蔽白日”這個比喻,究竟該怎樣解釋呢?朱筠說:“‘不顧返’者,本是游子薄幸;不肯直言,卻托諸浮云蔽日。言我思子而子不思歸,定有饞人間之;不然,胡不返耶?”(《古詩十九首說》)張玉谷也說:“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顧返,點出負心,略露怨意。”兩家說法,似乎都以白日比游子,浮云比饞人;饞人惑游子是“浮云蔽白日”。就“浮云”兩句而論,就全詩而論,這解釋也可通。但是一個比喻往往有許多可能的意旨,特別是在詩里。我們解釋比喻,不但要顧到當句當篇的文義和背景,還要顧到那比喻本身的背景,才能得著它的確切的意旨。見仁見智的說法,到底是不足為訓的。“浮云蔽白日”這個比喻,李善注引了三證,都只是“讒邪害公正”一個意思。本詩與所引三證時代相去不遠,該還用這個意思。不過也有兩種可能:一是那游子也許在鄉(xiāng)里被“讒邪”所“害”,遠走高飛,不想回家。二也許是鄉(xiāng)里中“讒邪害公正”,是非黑白不分明,所以游子不想回家。前者是專指,后者是泛指。我不說那游子是“忠良”或“賢臣”;因為樂府里這類詩的主人,大概都是鄉(xiāng)里的凡民,沒有朝廷的達官的緣故。

明白了本詩主人的身份,便可以回頭吟味“胡馬”、“越鳥”那一套比喻的意旨了。“不忘本”是希望游子不忘故鄉(xiāng)。“哀其生”是哀念他的天涯漂泊。“同類相親”是希望他親愛家鄉(xiāng)的親戚故舊乃至思婦自己。在游子雖不想回鄉(xiāng),在思婦卻還望他回鄉(xiāng)。引用這一套彼此熟的比喻,是說物尚有時,何況于人?是勸慰,也是愿望。用比喻替代抒敘,作詩人要的是暗示的力量;這里似是斷處,實是連處。明白了詩中主人是思婦,也就明白詩中套用古樂府歌“離家”那兩句時,為什么要將“離家”變?yōu)椤跋嗳ァ绷恕?/p>

“衣帶日已緩”是衣帶日漸寬松。朱筠說,“與‘思君令人瘦’一般用意。”這是就果顯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帶緩是果,人瘦是因。“歲月忽已晚”和“東城高且長”一首里“歲暮一何速”同意,指的是秋冬之際歲月無多的時候。“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兩語,解者多誤以為全說的詩中主人自己。但其實“強飯”、“加餐”明明是漢代通行的慰勉別人的話語,不當反用來說自己。張玉谷解這兩句道,“不恨己之棄捐,惟愿彼之強飯”,最是分明。我們的語言,句子沒有主詞是常態(tài),有時候很容易弄錯;詩里更其如此。“棄捐”就是“見棄捐”,也就是“被棄捐”;施受的語氣同一句式,也是我們語言的特別處。這“棄捐”在游子也許是無可奈何,非出本愿,在思婦卻總是“棄捐”,并無分別。所以她含恨說:“反正我是被棄了,不必再提罷;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本詩有些復沓的句子。如既說“相去萬余里”,又說“道路阻且長”,又說“相去日已遠”,反復說一個意思;但頗有增變。“衣帶日已緩”和“思君令人老”也同一例。這種回環(huán)復沓,是歌謠的生命;許多歌謠沒有韻,專靠這種組織來建筑它們的體格,表現(xiàn)那強度的情感。只看現(xiàn)在流行的許多歌謠,或短或長,都從回環(huán)復沓里見出緊湊和單純,便可知道。不但歌謠,民間故事的基本形式,也是如此。詩從歌謠演化,回環(huán)復沓的組織也是它的基本;三百篇和屈原的“辭”,都可看出這種痕跡。《十九首》出于本是歌謠的樂府,復沓是自然的;不過技巧進步,增變來得多一些。到了后世,詩漸漸受了散文的影響,情形卻就不一定這樣了。

佚名

《行行重行行》 [昭明文選?東漢五言詩]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你走啊走啊老是不停的走,就這樣活生生分開了你我。

重(chóng崇):又。這句是說行而不止。生別離:是“生離死別”的意思。屈原《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從此你我之間相距千萬里,我在天這頭你就在天那頭。

相去:相距,相離。涯:方。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路途那樣艱險又那樣遙遠,要見面可知道是什么時候?

阻:艱險。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北馬南來仍然依戀著北風,南鳥北飛筑巢還在南枝頭。

胡馬:北方所產(chǎn)的馬。越鳥:南方所產(chǎn)的鳥。“胡馬倚北風,越鳥朝南枝”,是當時習用的比喻,借喻眷戀故鄉(xiāng)的意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彼此分離的時間越長越久,衣服越發(fā)寬大人越發(fā)消瘦。

已:同“以”。遠:久。緩:寬松。這句意思是說,人因相思而軀體一天天消瘦。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飄蕩游云遮住了太陽,他鄉(xiāng)的游子不想回還。

顧返:還返,回家。顧,返也。反,同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只因為想你使我都變老了,又是一年很快地到了年關。

“老”:并非實指年齡,而指消瘦的體貌和憂傷的心情,是說心身憔悴,有似衰老而已。“晚”:指行人未歸,歲月已晚,表明春秋忽代謝,相思又一年,暗喻青春易逝。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還有許多心里話都不說了,只愿你多保重切莫受饑寒。

棄捐:拋棄。

《行行重行行》是《古詩十九首的》的第一首詩。全詩通俗易懂卻意境雋永。用思婦第一人稱寫成。

《行行重行行》可以分為兩個段落:

第一段,離別之痛。從首句到“會面安可知?”。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你走啊走啊老是不停的走,就這樣活生生分開了你我。這一句帶有埋怨的意思。行行重行行,是指“你”思婦之夫(不聽勸阻)走個不停,從而兩人“生離死別”。不由給我們讀者帶來一個問題,為什么思婦之夫一定要離開自己的妻子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從此你我之間相距千萬里,我在天這頭你就在天那頭。這句詩句描繪的不僅僅是地理空間的距離,更是夫婦兩人心理的距離。“萬余里”當然是夸張,卻更代表了兩人情感越來越生分,別離。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路途那樣艱險又那樣遙遠,要見面可知道是什么時候?“阻且長”明面上是道路,暗地里是心靈。“會面安可知?”其實不是疑問句,而是回應了首句“與君生別離。”

第二段,相思之苦。從“胡馬依北風”到末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北馬南來仍然依戀著北風,南鳥北飛筑巢還在南枝頭。連禽獸都知道眷戀家鄉(xiāng),那么,“你”呢?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彼此分離的時間越長越久,衣服越發(fā)寬大人越發(fā)消瘦。為什么“衣帶日已緩”?因為,想“你”啊!這一句有埋怨,更有相思。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飄蕩游云遮住了太陽,他鄉(xiāng)的游子不想回還。上一句才是相思,這一句就是失望、哀婉。因為,“游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只因為想你使我都變老了,又是一年很快地到了年關。哀婉、埋怨,“我”之衰老,衣帶之緩,都是因為“我”思念“你”的緣故。但是“你”卻“不顧返”。歲月流逝,“我”因思念而“老”。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還有許多心里話都不說了,只愿你多保重切莫受饑寒。還有一種解法就是:還有許多心里話都不說了,我自己多保重吧,等著你回來。無論哪種解法,都代表了“我”思念之深,相思之切。這一句作為詩文結束語,既意猶未盡,又此地無聲勝有聲。將“我”之委屈、“我”之心酸、更將“我”之相思淋漓盡致地傾瀉出來。

有專家賞析,言《行行重行行》是控訴了東漢末年官府奴役百姓之苦。但泊客深讀此詩,卻不敢這樣認為。

泊客以為,這既是一首思婦詩,更是一首棄婦詩。

《行行重行行》抒寫了一位女子對遺棄自己,遠行在外的丈夫的哀婉思念之情,同時也反映了東漢末年婦女的低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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